美国艺术之旅(三十八)
我们要到哪儿去?
王家儒
年轻时第一次读到高更的代表作《我们从哪儿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儿去?》这幅作品时非常激动,虽然那仅是一张几公分大小的黑白印刷品。想不到一个画家能在一幅作品里提出如此深奥的哲学命题。基于当时的社会环境、条件与自身的境界水平,几个历史诘问中我最感兴趣及最急于了解的是《我们要到哪儿去?》。
高更代表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去?》
当然,在那个既充满幻想但整个社会环境中又严重缺乏文化艺术之“钙”的70年代,我没什么本事去醉心于哲学的探讨,只是多看了几本法国大文豪的文学作品而凭着一个文艺青年的本能、热情与浪漫去胡思乱想、追一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而已。当时我想既然连高更都不知道人类“要到哪儿去”,我们更不可能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那么干脆到法国去沿着高更的足迹潇洒地走一趟,一方面体验一下地中海与艺术之都巴黎的风情万种,一方面试着丈量一下他到底想去哪?
作品局部(1)
记得当时在大学宿舍里熄灯后与同学们嘴里谈论最多的就是他与梵高,因为他俩既有许多传奇的故事又有对年青人诱惑性极大、鲜明强烈的艺术样式。80年春香港的贤弟黄明圣先生买了一套印刷精良的台湾版《世界名画》小册子赠送与我,最让我兴奋的是里面有我所崇拜的高更、梵高老兄的大作,故而几乎天天翻阅爱不释手。特别是高更塔希提岛的作品中那野性及强悍炽热的色彩表现力对我的心灵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与我这从小在海边长大的视觉经历、记忆相当吻合。凭着青春无畏的激情,当时不少课堂作业及课外写生经常一时冲动就把他们的手法借来“活学活用”,有些同学好奇也学着热闹一番,搞得有些老师很不高兴又不好明说。
作品局部(2)
虽然是他俩的忠实粉丝并不断地“盗用”其火种,但真正实现这个要求并不高的梦已是2008年,从少年走到中年,足足走了近30年才到法国,昔日的激情已变为“老气横秋”。虽然如此,学了几十年画第一次这么完整地亲睹印象派及野兽派大师的作品还是让我激动得几天都辗转难眠,终于醒悟原作与印刷品不可逾越的差距并真正了解这些大师各自不同的技法、画画肌理效果。
作品局部(3)
法国艺术之旅及2013年的美国行虽然看了许多髙更的代表作,但始终找不到“我们要到哪儿去?”还是有点遗憾。没想到那天在波士顿美术馆突然的不期而遇让我一下子惊喜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真是众里寻它千百度,那画却在波士顿”。由于该作品尺寸很大,故展厅里那堵正面的大墙基本上让它全包了,左右墙还有他和其他印象派画家的几幅作品虽然也画得不错,但估计是那幅画气场太大了,它们无论从场面的气势还是整体震撼力一下子变得平淡了,就像房间里的小灯炮不幸碰到大灯炮自然就黯然失色一样。
高更的这幅杰作无疑是近代绘画中一颗耀眼的明星,历来从哲学命题到艺术史的角度去评论的文章太多了,我也没什么本事与能力再爆什么新料了,只是凭一种感觉及自己喜欢的角度去谈一下喜欢它的理由。
作品局部(4)
作为同时从日本浮世绘中获得灵感与启迪的后印象派大师高更与梵高不同,虽然都被东方艺术这种单纯、直接并具平面化与装饰性的形式所吸引,但各自取值与及理解角度不同自然就创造出截然不同的风格样式。梵高由于自身的性格与不幸遭遇的各种因素,他吸取了浮世绘中单纯、直接、明快、强烈的色彩这些元素特点并赋予它新的情感力量及精神密码,并采用平面化、装饰性及对比的形式用极具个性化的笔触去重新演绎,在弱化光影、透视、空间的基础上把其喷薄而出的激情在二度空间中肆意的挥霍,因而形成了具有标志性的急速旋转笔触及戏剧性冲突的表现色彩,这种“肆意妄为”的情感宣泄方式自然成了“表现主义”的代言人。高更则不同,虽然都具有主观化的去处理平面化、装饰性的二度空间及强调色彩单纯对比这些共识,但由于其性格心理特点及缺乏梵高那种刺激性的悲壮经历,因而就没有梵高那种亢奋与烦躁的节奏而显得理智及从容。他喜欢在作品中注入神秘的象征性及文学色彩,故而在一个远离文明喧嚣的孤岛上演绎其野性的梦。在形式上,他虽然也运用高强度的对比色彩,但为了营造不可知论的神秘感,喜欢将色彩加重密度并将之置于非常粗糙的麻布上,当粗砺的底布吸去油彩多余的光泽后自然就产生一种深邃、浑厚的视角效果。另外他还吸收了东方艺术线条概括性及精神性的特点,在许多关健的地方用深色线去夸张与勾勒,使主体显得更为简洁的硬度与拙稚的力量,从而与其神秘的原始性主题相得益彰。为了强化画面的多层影像,他常常打破时空的界限,将现实与幻想中的物象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组合,这种原本属于东方艺术的相悖集合方式在其生动的演绎下变为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更加强化了其主题的哲学延伸。这种超前的意识使其自然成为象征主义的代言人。
高更作品
《我们要到哪儿去?》这幅作品的形式意义上的独到之处还在于其独特构图方式。这种长卷式的表述方式具有鲜明的东方绘画特点,类似于敦煌壁画中“九色鹿”故事中的连环叙述形式。大师毕竟是大师,他不仅吸取了东方艺术的各种形式精髓,还在此将人类的生命意识及文明化进展中所引发的一系列悖论及困惑做一个历史性的反思与追问,使艺术的形式赋予了新的思想内涵。该作品为人们提供了多层面的解读空间,如它的外部性,美的艺术形式并有一定的文学故事情节性,可以满足广大受众普遍性的审美诉求;但它内核的思想是深刻的,可以让有深度精英界进一步去探索深奥的哲学命题。
高更作品
高更的确是驾驭色彩的高手,当你一踏入展厅还来不及对整幅画的情节及人物的性格特征所任何判断之时,首先就被画中其诡异神秘、强悍鲜明的色彩所征服。在一大片深绿、蓝紫如胶似漆的混沌状态中,几个占据重要位置,不知从哪而至、或立或坐的女人身上不约而同地散发出一种神秘的黄光,犹如天国般明明灭灭圣光,第二组人物虽不隐蔽却闪烁着另一种赭黄带绿的色彩,第三组的中远方忽隐忽现两个穿钴紫红裙子与一个穿蓝裙子的神秘人物。三组人物似乎彼此在不同的色彩空间中游离,与此相对应的是一个浑身上下散发阵阵蓝幽光的女神雕像及两小片赭红色的地面,这几组色彩就像某种游离的基因密码在高更的重新组合下焕发出一种人们从未体验过的色彩知觉,从而对心理产生似幻似真的奇妙效应,增加了画面的不可知论。我曾经拿其几块色彩组合想从纯色彩学角度与色彩构成角度进行分析,结果好像进入“黑洞”一样越来越玄妙。他的色彩组合从不按规则出牌,经常毫不道理地插入一些很既奇葩又不可思议的纯色,但其画面就有这种吸收能力并使之转换出一种神秘的色彩力量。所以每当你站在他的画前,总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无奈,这种让你激动不已却又说不出任何道理恐怕就是高更的魅力所在。故单就色彩来说,他就给我们留下太多不可思议的谜惑。
老美也真牛,到底用什么招把原本应置于奥赛博物馆的高更“绝唱”从法国人手中拿过来不得而知,但其在这里得到尊贵的地位及世人的热爱我想高更也不会有异议。
高更作品《大溪地的浴女》
高更与梵高的作品除了具有非凡的魅力外还给我们极大的启迪就是应以何种立场与角度去吸收异质文化的问题。在吸收浮世绘的问题上,他们首先从本质上去认识及理解东西方两种不同表现风格、手法的艺术形式,既明智及合理地注入东方元素的新鲜血液去发展、创造出具有个性化的新的表现形式,并又保持着油画语言自身的的特色与魅力,而不是简单地套上东方艺术形式外衣去哗众取宠,更不是舍本逐末去追求所谓的创新,它是从表及理地将异质文化消融之后而绽放出的新的审美样式。
虽然实现了几十年的“梦想”,终于看到了青年时代偶像的代表作《我们从哪儿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儿去?》。但看起来还是白看,因为至今为止我还是弄不清楚高更究竟要到哪儿去。说真的,除了知道自己这辈子喜欢艺术外,恐怕连自己也回答不了我要到哪儿去。